作者:李澤治
小徑深處就是我南京莫愁湖畔的住家
江南的冬季雖然不像北方動輒零下一、二十度,但寒潮來襲時沒有統一供暖,透骨的冰涼常常鑽進腳心,比北國之寒還要令人難受。抵禦冬寒最好的伴侶就是羽絨服和熱騰騰的鍋物,我在南京時麻辣鍋和豆撈就超流行,只要出了公司或家門隨處都可享用。但若是有那麼一點心情,而時間又不匆迫的話,我喜歡多走幾步去王府大街,找家小店來上一鍋正宗的砂鍋魚頭。
江南的砂鍋魚頭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它是醃篤鮮那種纯白的濃湯。如果湯裡有加白色的黃酒糟一起熬煮,那麼它的香味特別濃郁,而且吃後能讓全身每個毛細孔一起打開。在室外飄著雪花的深冬夜裡,還有什麼能比它更讓人汗流夾背,暢快淋漓?沒有加酒糟的湯底,它的白色是豬骨湯加豬油大火滾出來的,幾碗冒著白煙的熱湯吃下肚,暖身的效果也能持續好幾個小時。台式的砂鍋魚頭魚頭大煎後用高湯、沙茶醬調味,鍋裡的配料香菇、冬筍、豆腐、白菜、粉皮、肉丸、蛋餃應有盡有,吃起來就像火鍋一樣澎湃,唯獨「魚味」一點也品味不出來。江南的砂鍋魚頭是真正讓你享受魚味的,魚頭鮮肥碩大佔滿整鍋,配料則只有幾塊嫩豆腐。熬煮四十五分鐘才離火的砂鍋魚頭骨酥肉嫩,魚腦腴爛,塊塊豆腐滑嘴而迸鮮,享用起來的快感,是台式砂鍋遠遠不能相比的。
用沙茶醬調味的台式砂鍋魚頭
我頭一回品嚐江南砂鍋魚頭是在上海的德興館裡。那次是年假剛過完去上海出差,氣溫低到零下兩、三度,我和慧芬因保暖衣物準備得不夠,一下飛機就被凍得嘴唇發紫。細心的王老師見我們穿著台灣式的冬裝,深知我們扛不到第二天就會生病,馬上買了兩套衛生衣送來,並安排當晚去德興館吃砂鍋魚頭驅寒。二十年前德興館的招牌菜之一就是砂鍋大魚頭,加了足量老薑、酒糟滾到燙嘴的大魚頭吃下幾碗,一股暖流直衝腳心,我胸口、背脊馬上就被汗水溼透,連西裝上衣也穿不住了。第二天不曉得是心理作用還是氣溫稍有回暖,我們對上海的寒凍竟然可以適應了。王老師送的衛生衣因為開都沒打開,我和慧芬便找了一戶窮苦人家把它送了出去。從那以後,只要是冬季走訪上海,我們第一天晚餐都要有砂鍋魚頭。除了德興館又去了幾次,老正興和綠波廊的砂鍋魚頭也替我們帶來過溫暖。
九八年赴北京定居,第一個冬天就把我們凍得七葷八素,不敢隨便出門溜躂。後來在公司附近發現一家吃砂鍋魚頭的好去處,我們才有了不畏嚴寒的護身符。這個地方不是一般的餐館,而是江蘇省常州市駐京辦事處附設的招待所。駐京辦是政府機關,照説外人是不得隨便進出的。但因第一回我們是熟人帶進去的,所以後來門房也就不管我們了。常州京辦招待所的砂鍋魚頭不是用砂鍋而是用一個巨大的黑色石鍋盛裝,不但魚頭特別大,豆腐特別豐,保溫效果也比砂鍋更好。我和慧芬兩個人什麼菜都不叫就配兩碗白飯,一鍋魚頭和豆腐也沒辦法吃得完。他們那裡的無錫排骨、紅燒鮰魚、清燉獅子頭和鎮江肴肉味道也是一級棒,但冬天我們登門還是老點砂鍋魚頭來吃,一周至少要吃兩、三次以上。
北國的深冬鄰家屋頂積雪盈尺
九九年農曆新年,我們本來已計劃好回台灣過年,臨時好友湄河泰國菜餐廳老闆林明定、林雯夫妻來電,說他們想趁休假到北京走走,順便陪我們夫妻一起過年。有朋自遠方來理應好好接待,於是我安排他們住進釣魚台國賓館,並準備訂一席可口的年夜飯來歡度佳節。誰料因年關已到眼下,所有有供應年夜飯的飯店、餐廳訂席已滿到大馬路上去了,實在沒有辦法再插進去。無可奈何之下,我打了通電話到常州駐京辦試試,結果居然成功了。除夕當晚我們四人點了包括砂鍋魚頭在內的一大桌子菜,吃得非常歡快盡興。餐後打車前往三里屯酒吧一條街湊熱鬧,搖滾樂手的吶喊聲,現場賓客倒數計時的放情嘶吼,加上一張張被酒精與興奮漲紅的陌生臉孔,一起送走了那一年的最後一聲滴答。午夜一點多離開酒吧,街上滿滿都是遊客,前兩天降下的大雪兀自在路的兩邊高高堆積著。我們一時叫不到出租車,只好踏著殘雪邊往外走邊留意空車經過。遠處(當時北京三環以內不准放鞭炮)傳來一陣陣的炮竹聲響,為這個異鄉年夜增添了些許熟悉的氣氛。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
O三年搬到南京居住後,吃砂鍋魚頭的地方就更多了。除了市區的在地小店,郊外一些玩的地方也有很好吃的魚頭。我去過溧陽的天目湖和高澄的固城湖,那裡的魚頭都以鮮美肥碩馳名。但我和慧芬最常光臨的還是長江裡面的江心洲。江心洲有渡輪和市區相通,島的面積並不小,有千百戶人家住在上面。居民除了打漁、務農和養些雞鴨,最多的就是經營民宿和農家菜小館。有一家周大姊開的民宿,就是我們常去吃魚頭的地方。我和慧芬喜歡到長江裡面撿漂亮的小石頭玩,望著滾滾江水「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就讓我們覺得歸鄉之路其實並沒有那麼遙遠。玩累了到周大姊家用點農家粗菜和砂鍋魚頭,是我從江南回到台灣以後,經常在腦海中浮現的客旅回憶片段。
從長江撿來帶回家做紀念的可愛小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