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澤治
人間亦有痴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去年五月發表過一篇《我所知道～最風雅浪漫的姻緣故事》，文章最後談到南北朝名妓蘇小小的一點事情。絶代佳人蘇小小因感情受創，二十二歲便抑鬱成疾香消玉殞，葬於杭州孤山的西冷橋畔。一千一百年後，又有一位和她才情相若、遭遇相似的奇女子被葬在附近，她名字叫馮小青，死的時候還不滿十八歲。
名畫家筆下明眸晧齒的蘇小小
我去茱麗葉家鄉維羅納旅遊會想起馮小青，是因為維羅納人沒有善待茱麗葉我為茱麗葉抱不平時，曾用過「卿須憐我我憐卿」這句話。「卿須憐我我憐卿」是馮小青的詩句，全詩：「新妝竟與圖畫爭，知是昭陽第幾名。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馮小青淒美的愛情故事與茱麗葉足相輝映，清初《女才子書》對她有過這樣的評語：「千百年來，艷女、才女、怨女，未有一人如小青者」。若將她比喻為東方的茱麗葉，一點也不為過。馮小青是明朝萬曆年間（1563～1620）人，而根據真實故事寫成羅密歐與茱麗葉的莎士比亞，剛好也是活在同個時代（1564～1616）。時間上的驚人巧合，讓茱麗葉和馮小青天生就存在一種微妙的連結。
名畫家筆下惹人憐惜的馮小青（本圖取用自鳳凰網）
小青本名玄玄，明廣陵（今揚州市）人，是家中備受寵愛的獨生女。馮父時任廣陵太守，門第高貴，家境優渥，思想開通，因此讓小青受了很好的教育，自幼「工詩詞，善音律」。明朝黨禍政爭此起彼伏，當官的人只要稍一不慎站錯了隊伍，隨時都會面臨滅頂之災。這種想躱都躱不掉的倒霉事，很不幸就讓馮家踫上了。在馮小青十五歲那年的某一天，大批錦衣衛突然衝進她家抄家並抓走了她父母。當時小青正和長輩楊夫人在外遊玩，得到佣人趕來通報，顧不得回家了解情況便連夜雇舟南下，到杭州一個遠房親戚家避禍去了。
杭州遠親也姓馮，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小青躱在深宅大院裡，安全不成問題，衣食也有人妥善照料，照說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是想到父母無端遭禍，自己流落他鄉寄人籬下，午夜夢迴時仍天天以淚洗面。馮家有個獨生子名叫馮通，生得面如冠玉，風流儒雅，在學問方面也有相當造詣。兩人在自家院子結識後，小青的「嬌美絶倫，詩文並優」，馬上把馮通迷得暈頭轉向，難以自拔。平日只要有一點空閒，馮通便往小青住的院子裏鑽，或與佳人談詩論文，品茗作畫；或成儷影遊園賞花，漫步夕陽。馮家公子已有妻室，兩個人這樣形影不離，心氣相連，時間久了外人是會說閒話的。但小青實在太寂寞了，內心的苦悶也太需要找人抒發，加上正值情竇初開之齡，儘管心裏覺得不妥當，她還是陷了進去，每天一睜開眼就盼著馮公子早點出現。
紙包不住火，馮通和小青的曖昧情事，很快就被馮公子的原配知道了。原配娘家在杭州有錢有勢，她仗著馮家未必敢得罪，跑到公婆面前大哭大鬧。馮父把馮通叫到面前責問，馮通表現得很有男子氣慨，非但不否認，還表白願娶小青進門，與她蓮開並蒂，長相廝守。馮父本來就不喜歡驕縱任性、盛氣凌人的這個媳婦，而對秀麗端莊、知書達禮的小青頗有好感；現在兒子既然提出這種願望，他便順水推舟，以媳婦進門三年仍未懷上一男半女為由，同意了馮通納小青為妾這件事。有了正式名份，儘管只是小青並不情願的如夫人，但至少掙脫了禮教道德的束縛。新婚燕爾，馮通成天成夜和小青廝守在一起，再也不回原配住的地方。兩人甜甜蜜蜜，度過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馮通的原配善妒又工心計，天天在想辦法除掉小青這個眼中釘、肉中刺。而剛剛才過十六歲的小青不知天高地厚，加上太守千金的出身讓她多少有點驕氣，面對原配的明槍暗箭，她是毫不退讓硬頂著和對方幹。甚至常常利用自己慧巧的文思，寫詩填詞嘲諷對方愚魯粗俗，把原配氣到快發瘋。家中妻妾水火不容，不但做丈夫的一個頭兩個大，就連馮父也被搞得狼狽不堪，經常遭到親家質問。小青是朝廷罪臣外逃親屬，只要被人一舉發，倒霉的不是她一個人而已，整個馮家也難逃收容包庇的罪責。馮父考慮到這層利害，決定把小青移往他們家在孤山上的別墅居住，一來圖個耳根清靜，二來也有保護她和保護自己的用意。馮通對父親的決定雖不満意但只能接受；小青這方面對擺脫原配壓制，從此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和先生在一起，一開始還感到挺高興的。
馮父把小青移往孤山別墅安頓的舉措，表面上是為了家中和諧，但聰明的原配一琢磨便知道真正的顧忌是什麼了。抓住這個把柄，她對馮通下達了禁足令，嚴格限制先生去孤山探訪小青。有幾回馮通已遛到半路上，仍被夫人派出的家丁攔了回來。還有一次馮通不但進到別墅，而且跟小青見到了面，但原配指使的人照樣把他抓了回去。年輕單純的小青打死都想不到：自己一離開馮府，從此想和馮郎見上一面，竟然會比牛郎織女還困難。起初她還寄望公婆能制止原配這樣胡鬧，但時間過了幾個月情況絲毫未見改善。後來她想愛她成痴的馮郎一定會設法突破阻礙來找她，可是又幾個月過去了，馮通的身影依然杳如黃鶴。至此她終於覺悟到：自己與馮郎之間的甜美愛情已成鏡花水月，清冷荒涼的孤山將是她魂銷夢斷的最後歸宿。她開始把自己靈魂封閉了起來。
在孤山放鶴亭別墅的幽居歲月中，陪伴她的只有馮府派來的一個老媽子。終日無事值得掛心，無人可與言語，她逐漸出現精神解離的症狀。常常一個人在水池邊站半天，呆望自己水中的倒影喃喃自語，彷彿是和自己的影子在對話。這段期間，思為情動，文以思成，她寫下不少流傳後世的名詩，除了「卿須憐我我憐卿」那一首，另一首廣為人知的就是：「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閒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痴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後來她得了一場病，自覺今生已無樂趣，特地找來畫師幫自己畫了一幅像，並寫下一篇十八歲的自祭文，從此拒絕吃飯，也不肯再服藥，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馮小青生平最憐惜蘇小小的遭遇，經常到西冷橋畔蘇小小墓前徘徊，並寫過一首祭弔蘇小小的詩：「西冷芳草騎粼粼，內信傳來喚踏青。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小青死後，馮通將她葬在孤山瑪瑙坡旁，墓碑上的字刻的是：「明詩人小青女史之墓」。
茱麗葉為愛殉身的時候，年紀比馮小青還小。她不是詩人，不具備才情纖密的那種特質，所執著的只是今生能不能和自己心愛的人長相廝守而已。世人景仰茱麗葉，純粹是被她愛其所愛、奮不顧身的那種勇氣所感動。馮小青沒有茱麗葉幸運，她最後愛的只剩對愛情的一種幻覺，而非真真實實可以生死相許的一個男人，所以死的時候她是孤零零的。然而因為懷著才女詩人的慈悲心懷，她對自己和蘇小小今生無法獲得的幸福，總希望人間其他愛侶都能無憾。去孤山尼姑庵給觀音大士上香的時候，她寫過這樣的一首詩：「嵇首慈航大士前，不生西土不望天。願祈一滴楊枝水，遍灑人間並蒂蓮。」
和茱麗葉比起來，馮小青才是真正的情聖。
PS，更多精彩文章，請點閱以下連結：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