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澤治
聞名兩岸三地的香港富臨飯店,終於頂不住房租被房東從每個月六十九萬港幣哄漲到一百二十二萬港幣,而從起家的銅鑼灣洛克道舊址,遷移到相隔不遠的信和廣場另起爐灶。新富臨裝修的投資高達兩千萬港幣,可以想見落成後一定是框金包銀,氣派非凡。然而每月店租上百萬港幣,加上六十名員工的薪資,新富臨一個月基本開銷就要三百多萬港幣。未來它會不會賺錢,甚至能不能長久經營下去,說實在我是非常擔憂的。
我和富臨飯店創辦人,譽滿國際的「鮑魚大王」楊貫一,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二十年前的一哥縱橫食壇,日進斗金,智謀超群,神釆照人,正值人生最輝煌的時刻。他的餐廳單人消費動輒兩、三千港幣起跳,但依然餐餐座無虛席。他出門一趟辦場美食餐會可以吸金百萬港幣以上,而想要找他的人照樣大排長龍。古今中外的廚藝大師,大概找不出第二個能像他一樣享盡風光又賺飽財富的了。然而他過於自信又太相信別人,常常遇到騙子造成財物的損失。加上書讀的畢竟不夠多,缺乏現代的理財投資觀念,以至於經營餐廳四十年竟然沒有購置自己的店面,到了現在仍然要看房東臉色,坐任房東來決定自己事業的存亡興廢。香港飲食界和財經界人士談到他的遭遇,大多為他感到惋惜,咸認富臨在最風光、最賺錢的時代沒有在地產上做投資,是非常錯誤的舉措。
當年沒有紮下穩固的事業根基,如今高齡八十歲,香港餐飲生態已完全改變,再來砸下重本冒極大風險重新撐起富臨,我認為是更不智的一項決定。六年前一哥應南京某餐飲集團之邀來寧舉辦美食活動,我曾經和他有過一次深談。那時候的一哥舉止遲緩,老態畢露,反應、記性明顯退化,已不是當年與我初相識意氣風發的那個鮑魚大王了。他自嘆年事已高,精神、體力大不如前,但聊起二十年在食壇的光輝事蹟仍意興遄飛,雄心未減。那一夜我望著廉頗老去的一哥,內心充滿悲涼感慨,大多數時間都沈默著。只有在他問我對這次活動的感受時,我勸他一生功名已成,兒孫又孝順成材,他應該要退休好好享受清福,不要再眷戀外人為了利用他而對他的刻意吹捧了。時隔六年,我從新聞畫面上看到的一哥又衰老了許多,然而仍執意要把新富臨做起來。顯然那時我對他的諍言,他並沒有真的聽進去。
從一哥的跨不出自己樊籬,我想起三年多前過世的另一位老友〜《獨家報導》雜誌的創辦人沈野(本名沈光秀)。光秀兄和我結緣於一起創辦《在野者論壇》雜誌,我崇拜他衝決羅網、推倒一世的豪氣;他則嘆賞我深文周納、令人頭痛的筆力。兄弟倆白天泡在三溫暖討論題材,交換見解,晚上則脫去上衣、只穿著短褲在雜誌社拚稿到天明。《在野者論壇》既批當政也打黨外,銷路非常可觀,在當時相當具有影響力。只是一般人不知道,它完全是我們兩兄弟打著赤膊搞出來的一份刊物。爾後幾年,光秀兄創辦《獨家報導》雜誌,我則專心投入《吃在中國》雜誌的經營當中,老兄弟各據一片天,來往漸漸變少,不復當年兩肋插刀的那份革命熱情。
《獨家報導》創辦時資金只有一百萬,寫下台灣傳播媒體興創時資本最少的記錄。它在最高峯時單期銷售三十六萬本,也創下了台灣雜誌類出版品發行量最大的奇蹟。光秀兄因為這本雜誌幾年內就累積了好幾億財富;而透過傳媒的影響力,也讓他在兩岸三地建立起廣闊的人脈與聲望。然而從民國八十年代後期開始,第四台成為傳播新寵,平面媒體則進入了流血維持發行量、賣一本就要賠兩本的時代。我在這時當機立斷停掉了《吃在中國》,也不只一次力勸他見好就收,不要平白的消耗下去。然而光秀兄大概是被得之不易的名利富貴沖昏了頭,仍堅持要把《獨家》辦下去。後來《獨家》每個月都有上百萬的虧損,幾年下來不但燒光了資本,也使他個人從媒體富豪變成了一無所有。
最後一次和他見面,是他從廣州換腎回來,虛弱的坐在輪椅上與我聊天。因為有嚴重的排斥現象,他全身浮腫,氣若游絲,與從前氣壯山河、聲如洪鐘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說起當年兄弟倆併肩打天下的種種,以及幾次沒有聽我勸告的懊悔,年屆七旬的老大哥竟然像個小孩子般在我面前哭了起來。一個有過光輝歷史的老人往往比平凡人更丟不開過去,更難接受老來的各種挫折失意,甚至是病痛的折磨。這也許就是所謂的「不許人間見白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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