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澤治

圖1 1991年我帶爸媽在香港港島香格里拉酒店56樓的Petrus法國餐廳用餐

1991年我帶爸媽在香港港島香格里拉酒店56樓的Petrus法國餐廳用餐

  父親出身自湖南湘鄉一個殷實的耕讀世家,曾經是湖南大學的運動健將。抗戰第二年日本鬼子打進家鄉,父親和當時大多數年輕人一樣,投筆從戎成了保家衛國的熱血軍人。抗戰勝利退伍回家,因種種原因無法馬上復學,而留在鄉下一輩子守先人墳塋亦非素志,於是再度投身骨幹大多為湖南人由闕漢騫擔任軍長的五十四軍找出路。五十四軍當時在青島、錦州一帶剿共,父親因此結識了在青島女子師範學校就讀的母親。民國三十七、八年大局急轉直下,五十四軍撤退至江蘇,父母親先在南京匆匆成婚,隨即跟著部隊經上海來到了台灣。

  外祖父家境富饒,母親認識父親前連手帕都不曾自己洗過。亂世之中顛沛流離,什麼樣的苦都嚐遍了,漸漸的也就磨練成了任何事都難不倒的能幹主婦。那個時代的夫妻在家做飯口味好像都以先生的習慣為主,我小時候住過的眷村家家戶戶都是如此。因此我是吃湘辣口味長大的,一輩子就愛這一口,也一輩子把母親擅長的幾樣家常小菜的滋味,深深刻印在腦海之中。

  成年後成家立業,慢慢有了自己的飲食趣味。又因工作職業的關係,有無數的機會品嚐世界上最美味、最精緻的食物。然而舌尖的閱歷再怎麼複雜,母親親手燒的湖南菜仍然是我心頭最滾燙的愛戀。常常工作到中午,我會隨興的從市區跑回新店父母家中,就為了貪吃母親一頓午飯。那時父母年紀大了,子女也都有了自己家庭,中午老倆口不是買兩個饅頭便是下碗麵,早就不料理飯菜了。但只要我無聲無息的跑回家來,母親說什麼也要炒盤臘肉燒個蒜苗辣椒豆腐,然後坐在餐桌旁邊叨唸邊看著我把飯菜吃乾淨。我從來不用解釋為什麼會突然跑回家,母親也從來沒有問過我這個問題。做了四十多年母子,我們之間自有一套表達思念的深情密碼。

  幾年後母親突發心臟病過世,我的味覺記憶從此永遠失去了座標。羈旅大陸工作期間,在大江南北的湘菜館吃飯,我總以為可以找回熟悉的感覺,但結果次次都是失望。有一年代替父親回湖南湘鄉探親,行前滿懷期待的認為只要回到生命起始的地方,就一定可以尋覓到昔日我家餐桌上的那種味道。然而待了幾天吃過好幾頓飯,依然沒有一絲半縷和我味覺記憶是相符的。

  至此我終於得到了一種體悟:我心目中的「家鄉味」,從來就不是父親老家人們習以為常的那種口味,也不是任何湘菜館子拿來召攬湖南鄉親的那些菜式;而是亂世之中,一個離家萬里的山東女孩,在樣樣緊缺的物質條件下,相夫持家,餵飽一窩孩子,自己摸索學習出來的另類湖南菜。這種「家鄉味」用的調味料是母親的巧手與愛心,當母親離開了,在世界上任何角落你再也無法找到相同的滋味。

  一周前在中天電視記錄台灣節目上看到一則報導:一位從湖南常德嫁來台灣的女士,先生過世之後,在石牌捷運站振興醫院旁的振華街上開了一家湖南小館自謀生活。出於對湖南菜的喜好,三天後我就上門問味去了。滿口湖南腔的丁冬紅女士廚房沒有請人,每道菜就像做家常菜那樣點火,下油,揮舞鍋鏟。第一道香干蒜苗炒臘肉端上桌來,我嚐了一口眼眶就濕了,那是多麼熟悉的味道啊!依稀有著母親親手調製的家鄉味的影子。我貪婪的嗅著、嚼著、吸吮著每一根蒜苗、每一塊香干和臘肉上的味道,直到把整盤菜吃到見底。也許作菜的人必須要有和我母親一樣飄洋過海的顛沛人生,也許只有在那種狹窄僅能容身的家庭廚房裡,我的家鄉味才能真正被人複製出來吧!

圖2 2013年1月24日在口口香店門口

2013124日在口口香店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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